杨富学 张田芳 | 敦煌本《秀禅师劝善文》考释
摘要:《秀和尚劝善文》见于敦煌写本S. 5702和P. 3521v,其中前者仅存10行文字,后者保存完整。后者写成于乙巳年闰五月,可推定为宋开宝二年(969)之遗墨,说明神秀北宗禅自唐朝后期衰败后,并未消亡,直到北宋早期尚在敦煌有所流行。该文献由神秀所撰,反映了神秀对菩萨戒的注重和顿渐兼修的禅法思想。神秀在说教时为避免生涩与枯燥,经常会引入一些人们熟知的佛教典故,如宾头卢的故事来劝导世人,义理深奥却生动有趣。
关键词:敦煌写本;劝善文;早期禅宗;神秀
劝善类作品系白话诗之一种,在敦煌文献中保存数量甚为可观,其中作者阶层身份不一,有世俗,有佛教;有旅人,有乡民;有押牙,有学郎,然通俗白话是他们共同的特色。“这些结合诗歌体裁与通俗白话的‘劝善诗’,将民间教育中的劝善宗旨与劝善内涵,从朗朗上口,进而铭记心头,时刻反省,发挥向善的劝化作用。这些作品可说是观察唐代庶民文化的另一扇明窗”。[1]
敦煌所出劝善文较多,其中有两个写本,即S. 5702[2] 和P.3521v[3] 特别值得注意。S. 5702首全、尾残,首题《秀禅师劝善文》,存文字10行,起于“努力善护菩萨戒”,止于“妄见空中染阿赖”。首题之“秀”字上部稍有残损,但字迹清晰可辨,背面为“丁未十二月寅卯八日祭文”。样。P. 3521正面为粟特文《究竟大悲经》,背面存文献二件,其一首题《秀和尚劝善文一本》,首尾俱全,共24行,尾题:“己巳年后五月十六日抄记。”其二为《社斋文》6行。
S. 5702《秀禅师劝善文》
上述两件《秀禅师劝善文》,张锡厚、陈祚龙、朱凤玉、项楚等先生都曾做过研究。张锡厚对S. 5702做了校录,陈祚龙对P. 3521v进行了校注,朱凤玉则是对S. 5702、P. 3521v两者进行合校。项楚在陈祚龙录文本的基础上做了补校。[4] 前贤录文大体可靠,唯对若干字的解读与处理存在可商榷之处。有鉴于此,本文以P. 3521v为底本,参酌陈祚龙校本(简称陈本)和朱凤玉校本(简称朱本),与S. 5702互校,以之为据,进而探讨文献的重要价值。现将《秀禅师劝善文》释录如下:
努力善护菩萨戒,此身无常速败坏。狂象速急投枯井[一],鼠咬[二] 藤根命转细。下[三] 有三龙吐毒气[四],方(旁)[五] 有四蛇螫蜂虿。欲火盛热[六] 烧心胆,猛炎流光煮肝肺。合合[七] 常任五尘劳,㝠㝠[八] 恒被十缠盖。幽迷山里长夜眠,无明岸[九] 下返故容[十]。七火焚烧臰[十一] 肉身,六贼同征那不坏。三业风轮不见[十二] 停,八诚波浪无边际。凡夫执着真阐提,取相声闻无智惠[十三]。内有弥陀不磨拂,借[十四] 寺求僧请忏悔。爷慈相唤向道场,谄曲供养幻三昧。有劳功德分过患,兢起英雄长懈怠。口中说法甜如蜜,心里疮疣苦于艾[十五]。惟知外庭趁阳炎,不觉无明贼在内。心与意识德[十六] 分别,眼耳鼻舌空观外。仏共众生一处住,众生自共仏相背。不知法性本来空,妄见空中染阿赖。阿赖犹[十七] 如水电月,石火电光无至耐。眷属梦里暂时间,一切有为假合会。亦不见有亲兄弟,亦不见有亲姊妹。父母皆是贪欲生,男女从头不净袋。一张癞皮裹顽肉,三百碎骨相连缀。屎尿臰[十八] 处满中殃,农(脓)[十九] 血交横失分齐。危身革头唯下露,脆命水上浮泡声。今日不报[二十] 明朝期,谁能更报后年岁。诸仏刣勅剡火烧,菩萨慈悲劝出世。寄语诸人莫放逸,努力勤持菩萨戒。无常欲海深难漫,云何不早顿[二十一] 获计。大王符下火急退,一切事业俱停废。刚身[二十二] 康健勤[二十三] 坐禅,自用功夫除粪秽。眼见色而灭寂空,耳闻声而风上砌。无垃清净常行走,不起嗔[二十四] 心恒礼拜。饶益有情平等心,无二分别除云翳。五分法身应弥陀,六念慈悲四句偈。出家修道不思议,努力前头[二十五] 莫退败。勤学沙门清净法,愿汝受持深顶戴。烦㤕迷失历万劫,自恨重病经年岁。心如猿猴捉叵得,意似野马难调制。色声香味遍诸根,受触攀缘剧负债。护法由如上大阵,遮四防三自策励。无生衣甲莫离身,解脱头鉾[二十六] 常顶戴。精进鞍马随身行,忍辱刀箭自防卫。他嗔[二十七] 低头常欢喜,他骂禁口劳闻闲。五欲时病莫共交,六贼同情必须别。菩萨慈悲巧方便,不离众生说真谛。舍珠衣裹[二十八] 勤磨拜,明月此心照世界。
己[二十九]巳年后五月十六日抄记
校记:
[一]“枯井”,朱本作“枯井”,陈本作“枯林”。原卷为。按:佛经将人生无常喻为“井”,“枯井”一词见《宾头卢突罗阇为优陀延王说法经》:“昔日有人,行在旷路,逢大恶象,为象所逐,狂惧走突,无所依怙。见一丘井,即寻树根,入井中藏。有白黑鼠,牙啮树根。此井四边,有四毒蛇,欲螫其人。而此井下,有大毒龙。傍畏四蛇,下畏毒龙。所攀之树,其根动摇。树上有蜜二渧,堕其口中。于时树动,撑坏蜂巢,众蜂散飞,唼螫其人。有野火起,复来烧树……旷野者喻于生死,彼男子者喻于凡夫,象喻无常,众蜂喻恶觉观,野火烧者喻老,下毒龙者喻死。”[5] 此为“投枯井”典故之由来,非“投枯林”也。
[二]“咬”,朱本作“啮”,陈本作“咬”,意皆通。观原卷,应以“咬”为是。
[三]“下”,朱本作“上”,陈本作“下”。S. 5702作“上”,张锡厚据之录作“上”。按《宾头卢突罗阇为优陀延王说法经》云:“而此井下,有大毒龙。”[6] 故这里当为“下”,项楚亦认为此处应为“下”。
[四]“吐毒气”,朱本同,陈本录作“坐毒云”。《大般涅槃经》卷二十三:“观身如箧,地、水、火、风,如四毒蛇。见毒、触毒、气毒、啮毒,一切众生,遇是四毒,故丧其命。众生四大,亦复如是,或见为恶,或触为恶,或气为恶,或啮为恶。以是因缘,远离众善。”[7] 故陈文“坐毒云”之说当误,应为吐毒气。
[五]“方”,朱本作下,陈本作上,陈注:“原本作方”。观原卷,确为方。项楚根据《宾头卢突罗阇为优陀延王说法经》:“傍畏四蛇,下畏毒龙。”故项楚认为此处“方”字为“傍”字之误。实则不然,“傍”在各经中的写法不一,在《宾头卢突罗阇为优陀延王说法经》、《法苑珠林》[8]、《沩山警策句释科文》[9] 中写作“傍”,在《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》[10] 和《翻译名义集》[11] 中写作“旁”。在宋人所撰经书中,该字都写作“旁”。是以,可推测“方”乃“旁”之形误。
[六]“欲火盛热”,朱本作“欲火盛热”,陈本同。张锡厚录依S. 5702录为“落入盛热又在“落”下注:“戊本原作为业,同音借字”。“欲火”二字在本卷(P. 3521v)中清晰可辨,按原卷,当为“欲火”。“盛”字在S. 5702中字迹清晰可辨,按原卷,应为“盛”。且“盛”有“颇”“甚”之意,与“欲火”文义相通,故此处以“欲火盛热”为是。
[七]“合合”,朱、陈皆录作“昏昏”。S. 5702为“惛”。惛通昏。“昏昏”二字连用,在古汉语中大致有四种意思,一者形容天色昏暗,二为胡涂、愚昧,三为昏迷,四指视力昏花,文意与“五尘(佛教谓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能污染真性,故称五尘)劳”皆不搭配。合合,依《唐五代语言词典》,为繁多意,[12] 如贯休《长安道》诗:“憧憧合合,八表一辙。黄尘雾合,车马火热。”[13] “合合”用以表示“五尘劳”之繁多,语境相符,故应取“合合”。且本篇正文第10行有“合”字,字迹清楚,与此句中“合”字极为相似,故此处应以“合合”为是。
[八]“㝠”,朱、陈本皆录作“冥”,原卷为“㝠”。《汉语俗字丛考》:“㝠同冥。”[14]《龙龛手镜·宀部》:“㝠,莫瓶反。幽也,昧也……而冥字通常不写作㝠。”[15] 故此处应作“㝠”。
[九]“岸”,朱、陈本皆录作“岸”,张锡厚录作“崖”。S. 5702为“崖”,P. 3521v为“岸”。岸在佛语中有专指,两个写本的差异有可能是抄写时的形误,此处当为岸,与上句中“幽迷山”相对。
[十]“故容”,朱、陈本皆录作“被害”,项楚因循之。形近而误。《胜鬘宝窟》卷中:“生死渊旷名长,无解自照称夜;又生死难脱,故称长夜。凡夫流转生死不已,直至由无明之睡眠中觉醒之漫长时间,称为长夜,乃比喻生死之迷。”[16] 又《广弘明集》卷二十九:“随逐无明,莫非烦恼。轮回火宅,沈溺苦海。长夜固执,终不能改。”[17] 佛教以“无明长夜”指烦恼之惑覆智眼,不见不可思议之光明,流转于生死界,故譬以长夜之暗黑。结合上句“长夜眠”,此句“返故容”,似有“由渐至顿”之意,此乃从“渐修”到“顿悟”漫长过程,故这里应以“返故容”为是。
[十一]“臰”,朱、陈皆录作“臭”。臭为臰的异体字。
[十二]“见”,朱、陈皆录作“暂”,误。同样的用法还见于S. 2614《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》:“一切狱中皆有息,此个阿鼻不见停。”[18] 故此应以“见”为是。
[十三]“惠”,朱本、陈本皆录作“慧”,惠通慧,原卷为“惠”。此处应“惠”为是。
[十四]“借”,陈本作录“停”,朱本录作“向”。《景德传灯录》卷四载,神秀在开示参禅学人时曾说道:“一切佛法,自心本有;将心外求,舍父逃走。”[19] 主张人人皆有佛性,修行者自修自悟,识心见性,不向外求。“内有弥陀不磨拂”,讲的就是修行者自身具有的佛性,“借寺求寺请忏悔”句中的“寺”、“僧”和下句中的“道场”、“谄曲”都是指修行的外在形式,而非内修,皆违背禅宗的本意。谄曲,敦博099《妙法莲华经》卷四:“瞋浊谄曲,心不实故。”[20] 故“停”“向”二字皆误。
[十五]“艾”,朱本录作“矣”,陈本录为“艾”。《尔雅·释地》:“艾,冰台。”郭璞注:“今艾蒿。”[21] 《本草纲目》云:“艾以叶入药,性温、味苦。”[22] 白居易《问友》诗云:“种艾不种兰,兰生艾亦生。香茎与臭叶,日夜俱长大。”[23] 此处“苦”乃“艾”之味,故“苦于艾”之谓,意通。
[十六]“德”,朱、陈本皆录作“妄”,张锡厚录作“至”,按原卷,此处应以“德”为是。
[十七]“犹”,朱本录作“犹”,陈本为“猛”,意皆通。按本文,“犹”字更符合其意。且该卷中有“猛”字,其写法与“犹”字不符。
[十八]“臰”,朱、陈本皆录作“臭”,原卷为“臰”。“臰”乃“臭”之异体字。
[十九]“农”,朱文、陈本皆录作“浓”。陈本“浓”字下注:“原本做农”。项楚注此字应是“脓”。“脓血”云云乃是不净观的说法。项楚说可从。
[二十]“保”,朱、陈本皆录作“报”,项楚录作“保”,注曰:“报”当作“保”,此言今日不能担保活到明天。下句“报”也是“保”字之误。按上下句之意,项说可从。
[二十一]“顿”,朱、陈本皆录作“赖”,误。“顿获计”与上句“深难漫”对应,则“顿”“深”皆表示程度。
[二十二]“刚”,朱、陈本皆录作“闻”。按“刚身”,为佛教术语,指金刚不坏之身,谓佛身也。《大般涅槃经》卷三《金刚身品》曰:“如来身者,是常住身,不可坏身,金刚之身。”[24]
[二十三]“勤”,朱、陈本皆录作“劝”,《大般涅槃经》卷三《金刚身品》曰:“诸佛世尊,精勤修习,获金刚身。”[25] 此处应以“勤”为是。
[二十四]“嗔”,朱、陈本皆录作“瞋”。按原本“嗔”不误,不烦改字。
[二十五]“头”,朱本作“头”,是。陈本作“途”,误。“头”下陈注:“原本作头”。项楚录作“头”。“前头”乃唐人俗语,就是“前面”,这里指“以后”的意思。如S. 2073《庐山远公话》:“前头好恶,有贱奴在。”[26]
[二十六]“头鉾”,朱本作“兜鉾”,陈本作“头锋”。项楚录作“头鉾”,下注:“头锋”不可解,“锋”字应是“鉾”字形误。同“牟”。“头鉾”就是兜鉾,即头盔,如S. 5437《汉将王陵变》:“其夜,西楚霸王四更已来,身穿金甲,揭去头牟。”[27] 故此处应为“头鉾”。
[二十七]“嗔”,朱、陈本皆录作“瞋”。按原本“嗔”不误,不烦改字。
[二十八]“舍珠衣裹”,朱本作“舍珠衣裹”,陈本作“髻珠髻里”。“舍珠衣裹”典出《妙法莲华经》卷四《五百弟子授及品·第八》:“譬如贫穷人,往至亲友家。其家甚大富,具设诸肴馔。以无价宝珠,专注内衣裹,默与而舍去。”[28]
[二十九]“己”,学界一般如是作,惟池田温录作“乙”。[29]
敦煌本P. 3521v《秀和尚劝善文》后有题记“己巳年后五月十六日抄记”。敦煌文书数量众多,计达6万件左右,但有纪年的写本仅有千卷左右。因此,P. 3521v《秀和尚劝善文》显得极为珍贵。对这一写本的纪年,学界一般都录作“己巳”,如刘铭恕[30]、川崎ミチコ[31]、陈祚龙[32]、施萍婷[33]、刘永明、张秀清等佥如是作。刘永明据敦煌地区历日,指“此己巳年当为宋开宝二年(969),原因是中原历该年份亦有闰五月,与敦煌历闰月相同”。[34] 张秀清根据敦煌地区与中原地区闰月的差异,认为“己巳”年有闰五月的只有宋开宝二年(969)。[35] 与上说不同的是,池田温将其中的“己巳”读作“乙巳”,并注明为825年。[36] 然而,825年应闰六月,也有可能闰七月或闰八月,独不可能闰五月。[37] 敦煌写本有纪年者主要集中在吐蕃占领时期和归义军统治时期,这一时段,不管是“己巳”还是“乙巳”年,只有宋开宝二年(969)的闰月能够与之对得上。所以,将P. 3521v《秀和尚劝善文》的年代推定为宋开宝二年(969)应是可取的。
值得注意的一点是,此件写于P. 3521的背面,而正面是粟特文写本《究竟大悲经》。此经最早见录于唐道宣《大唐内典录》卷十《历代所出疑伪经》,被判作伪经,称其经“人间经藏往往有之,其本尚多”。[38] 此后智昇《开元释教录》卷十八、圆照《贞元新定释教目录》卷二十八皆承之,将其列入伪经录。据统计,在敦煌汉文文书中,《究竟大悲经》有25个卷号。[39] 加之该粟特文写本P. 35201《究竟大悲经》,庶几可证,尽管《究竟大悲经》属于伪经,但并未妨碍其在敦煌的流行。总览敦煌写本,正面一般写汉文,背面写少数民族文字,而此卷刚好相反。此类情况在敦煌文献中虽有所见,但甚罕。
本文献正面书写粟特文《究竟大悲经》。如所周知,粟特文在敦煌的流行,主要在7至9世纪,而粟特文之佛教文献,悉皆8-9世纪之物。[40]《秀和尚劝善文》抄写年代迟至10世纪中晚期,晚于粟特文《究竟大悲经》,抄写于卷背,原因正在于此。
禅宗早期,北宗兴盛,神秀作为“三帝国师,两京法主”[41] 得到王室的尊崇,甚至连他的弟子义福、普寂、降魔藏也盛极一时。《圆觉经大疏抄》卷三之下《神会传》云:
这一记载说明,在六祖慧能寂灭之后二十年间,南宗禅呈现出颓废之势,而神秀之北宗禅却如日中天,神秀弟子普寂禅师被尊为七祖,成为两京法主,三帝门师。如是,则神秀自然也就成为禅宗五祖弘忍的继承人而为禅宗六祖了。然而,这种局面并未持续多久,因神会出而局势大变。神会提出南宗顿教优于北宗渐教的说法,并且指出达摩禅的真髓存于南宗的顿教,指北宗“师承是傍,法门是渐”,[43]唯慧能才是达摩以来的禅宗正统。开元十八年(730)、开元二十年,慧能弟子神会先后于洛阳、滑台(也称白马,在今河南省滑县东)二度发起定南北宗是非大会,批评北宗禅“师承是傍,法门是渐”,指出慧能才是达摩以来的禅宗正统。[44] 自此始,南顿北渐之教法,形成了明显的对垒。现存敦煌写本P. 3047、P. 3488、P.2045、敦博77《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》就记述了这段历史。其实,四祖道信所传顿渐法门,原意在于因人施教,善巧方便,不意会引起后世如此严重的门户之争。
然而,神会的发难并没有动摇北宗禅的主导地位,直至安史之乱爆发。755年,安史之乱爆发,神会全力支持唐政府,通过“度牒”为平乱筹集粮饷,受到朝廷的嘉奖。《宋高僧传·神会传》记载:“肃宗皇帝诏入内供养。敕将作大匠并功齐力,为造禅宇于菏泽寺中也。”[45] 此后,南宗在官方的影响力逐渐超越了北宗,后来居上,并最终取而代之。学界一般认为:“慧能的南宗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仅流行于岭南一些地方,直到唐的后期才逐渐扩展到北方广大地区,并且一跃成为禅宗的主流。北宗在此后逐渐衰微,甚至在社会上湮没无闻。”[46] 但从我们研究的这件文献看,北宗禅尽管自唐朝晚期后即已逐步衰落,但并未彻底消失,直到北宋开宝二年(969),人们还在继续抄写北宗神秀的著作。这一现象含有特殊意蕴,反映了神秀禅学在敦煌一带的影响之大及其流行时间之绵长。
佛教类劝善文一般是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将深奥的佛理解说清楚,达到说理的目的,劝善的对象一般为世俗大众。主旨在于以事说理,故而佛教色彩较淡,世俗色彩略浓。但《秀禅师劝善文》却与一般的劝善文不同,从内容上讲,佛教色彩极为浓厚,出现了诸如是五尘牢、十缠盖、幽迷山、无明崖、七火、六贼、三业、八识、阐提、智慧、磨拂、忏悔、道场、三昧、功德、无明贼、妄分别、空观、法性、阿赖……等反映佛教教理、名相的词语之外,还有一些佛典,非一般世俗大众能理解,因此,应该是“神秀和尚对禅门佛子说法开示的劝善文,其开示的对象皆属已皈依之僧徒,且对佛法教理大多具有相当学养”。[47]
日本学者川崎ミチコ认为《秀和尚劝善文》“是神秀菩萨戒之七言二句诗”,[48] 大抵反映出神秀菩萨戒的忏悔思想。禅宗菩萨戒的开设始于四祖道信,敦煌写本《楞伽师资记》(S. 2054、S. 4272、P. 3294、P. 3436、P. 3537、P. 3703、P. 4564、Дх. 1728 / M. 2686、Дх. 5464、Дх.5466、Дх. 8300、Дх. 18947)云:
道信《菩萨戒法》虽没有明文可考,然而南能北秀的戒法,以自性清净佛性为菩萨戒体而论,可以想见为《梵网经戒本》。该经是所有菩萨戒经在中国流通得最广的一种,是汉地传授大乘戒的主要典据,特别是在5-10世纪间,成为汉地菩萨戒的代表,对净土教的礼佛忏悔和禅宗的清规都产生了直接影响。[49]
道信《菩萨戒法》倡导“戒禅合一”,神秀继承了这一禅法。禅宗在形成之初行楞伽师修头陀行行,都要遵守一种严格的戒律,共有十二种戒。神秀《大乘无生方便门》(S. 735、S. 1002、S.2503、S. 7961、S. 2058、P.2270、P. 2836、生字24v)云:
所谓菩萨戒就是大乘戒。“心不起”则为戒,即是说“心净”即是持戒。持戒和修禅同等重要,持戒就是修禅。与神秀相关的《大乘无生方便门》和《秀和尚劝善文》开篇都谈菩萨戒,说明戒律在禅法修行中的严厉性。对戒律的重视与否基于对罪的看法,以及灭罪的忏法之设施。菩萨戒的内容为三聚净戒,即“摄律仪戒、摄善法戒、饶益有情戒”。[51] 戒相上,在家菩萨戒与出家菩萨戒有所区别。根据《梵网经菩萨心地品》,出家菩萨的戒相为十重戒,四十八轻戒;如果根据《优婆塞戒经受戒品》,在家菩萨的戒相为六重戒,二十八轻戒。但“神秀的菩萨戒,首重发菩提心,并不强调十重戒或三聚净以及其他轻戒”。[52] 《观心论》(S. 2595、S. 5532、P. 2460、P. 2657v、P. 4646、S. 2633、S. 646)云:
修持的目的不在于要遵循各种外在的清规戒律,而是要通过“沙门清净法”,观心看净。观心才是修持的捷径,内心清净,才是成佛之道,即所谓“随其心净,则佛土净”。神秀把戒律持守转化至人的思想上,而非表面行为。通过形式上的受戒,增加个人的宗教信念,使信徒对成佛深信不疑。是故,智严法师言,中国禅宗一开始便不是依律而行,依律而住,倒是掌握了佛法的命脉,心净即是持戒。[54]
在敦煌发现了相当数量的与菩萨戒相关的文书,数《梵网经》最多。俄藏敦煌文书《开元廿九年(741)授戒牒》记载,开元二十九年二月,唐朝都城长安大安国寺僧人释道建,曾经受命来沙州主持授戒仪式,并宣讲唐玄宗刚刚编纂完毕的《御注金刚经》《法华经》以及《梵网经》。[55] 可见《梵网经》无论是处在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长安,还是西北边陲之地敦煌,都受到极大的重视,足见其在当时社会中的地位,这无疑给禅宗的发展在理论上提供了广阔的空间。在敦煌文献中发现了很多受戒的材料,这也引起了学界的重视,国内外学者就这一问题做过很多研究。传戒本来属于律宗寺院之事,后来禅宗亦开坛受戒。敦煌文献P. 2575号下半部《都僧统普光寺置方光道场》中有“十七日请禅律诸寺大德荣发”之谓。[56] 这份文书是五代时敦煌普光寺举办道场的议程及日程安排,请禅、律两宗法师共同主持这个活动,[57] 是证唐五代时期敦煌禅宗是很重视菩萨戒的。
另外,禅宗寺院管理的需要。随着禅宗人数的增多,有效的管理寺僧也是禅宗寺院所面临的问题。自“东山法门”创立以来,禅宗僧团有了固定的修行地,人数也在不断的增多。四祖道信在庐山大林寺居住了10年,后又在黄梅居住了30年,并且聚徒500人。[58] 五祖时学众又增至700多人,神秀时禅宗弟子分散在今河南、陕西、山西、湖北、山东等地,神秀更是以“帝师”的身份受到统治者的推崇,被《楞伽师资记》称作“两京法主,三帝国师”。随着禅宗势力的不断扩大,禅宗僧团越来越庞大,违戒问题在所难免。于是乎,戒律便成为约束、管理禅宗僧团的重要手段。尽管神秀并不强调《梵网经》中的十重戒或三聚净以及其他轻戒,但是很注重菩萨戒的修持,将外在形式内化为内心修持,从而达到持戒的目的,这对禅门弟子从行为到意识的约束不无帮助,“小乘破我执,用分析法分解人五蕴和合,不可妄执为有。大乘进而破法执,教人不要拘泥于经书上的文句教导”。[59] 注重内心而不重外在形式,这与当时佛教界热衷读经、讲经和著述之风迥然有别,在一定程度上简化了宗教仪式,为僧俗之修禅大开方便之门。
更为有趣的是,为了让禅宗僧侣严守戒律,这篇劝善文还引入了宾头卢的故事。如“狂象趁急投枯井,鼠啮藤根命转细。上有三龙吐毒气,下有四蛇螫蜂虿,欲火盛热烧心胆,猛炎流光煮肝肺”“大王符下火急退,一切事业俱停废”等,均出自于《宾头卢突罗阇为优陀延王说法经》。该经尽管不如《妙法莲华经》《金刚经》《大般涅槃经》那样备受尊崇,但在唐五代时期的敦煌,宾头卢信仰却很普遍。用此典故一者,可消除信众对神秀禅的陌生感;二者,用宾头卢违戒受罚之事警示禅宗信徒。
宾头卢,原为拘舍弥国优陀延王(优填王)的辅政之臣,“聪明智慧,博闻广识,仁慈泛爱,志存济苦,劝化国民,尽修十善”。[60] 尽管不在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之列,地位却不低于诸大弟子[61],在鸠摩罗什《阿弥陀经》序分中提到佛的十六位弟子具名,宾头卢名列第十二。不空译《一字奇特佛顶经》中也说:“复有大声闻众,所谓舍利子、大目键连、迎旗延子、富楼那、宾头卢……如是等为上首。”[62] 可见,宾头卢在佛的众多弟子中影响之大。
由于宾头卢降伏外道,履行正法,神力广大,利益众生,天下设斋必以其为上座,逐渐形成了宾头卢信仰。[63] 在印度,宾头卢形象被神格化始于阿育王时期,中土宾头卢信仰则可追溯到四世纪下半叶的道安。道安之后,一批律部佛经陆续译出,特别是慧简译出《请宾头卢法》之后,宾头卢故事为僧俗大众所知晓,宾头卢信仰渐次流行。[64]《佛祖历代通载》卷六记其事曰:
据统计,敦煌所出《请宾头卢疏》计有11份文献,分别是:北图7033-1、北图7133-2、P. 3107、P. 3645-1、P. 3645-2、S. 2974、S. 4632、S. 6424、S. 6424v-B、S. 6424v-C、S. 5696。在这些文献中,最早的当为北图7033-1,其内容较完整,末署“光启三年(887)八月十日僧善惠谨疏”。最晚者为S. 5696,末署“淳化三年(992)八月日内亲从都头陈守定疏”。从最早至最晚,时间跨度逾百年。这些文献之结构、用语大致相同,说明请宾头卢仪式有一定规范,宾头卢信仰有一定的规模。敦煌人平时设食供养或为为亡人超度设斋都会请宾头卢。在文献记载外,敦煌石窟壁画对此也有体现,如莫高窟第285窟南壁东端即绘“宾头卢度跋提长者姊”图、莫高窟第97窟、西千佛洞第19窟、榆林窟第39窟主室南、莫高窟元代第95窟等罗汉造型中都有宾头卢形象,足见宾头卢信仰在敦煌地区的盛行。宾头卢一般会出现在佛教信徒设斋礼忏,举行燃灯、转经、结坛等法事活动,有些是在自己家里,有些是在佛堂,这说明宾头卢信仰已经完全渗透到敦煌人的日常生活中,成为人们祭祀、祈祷、忏悔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。所以,此篇劝善文选择《宾头卢突罗阇为优陀延王说法经》之典故,完全符合敦煌地区唐五代时期民间宗教信仰的特点,且具有强的地域性。
宾头卢尽管因其有神力,能够利益众生,故而受到尊崇,但对于该神祇,佛教界却有另外一种说法,即宾头卢常显神通,不守佛规,令释迦佛大伤脑筋,在佛教戒律中常将其犯戒事当作反面教材。[66] 这篇劝善文为了达劝善之主旨,引用《宾头卢突罗阇为优陀延王说法经》中之掌故:人于旷野为二头醉象追赶,攀葛藤下井躲藏,井内四面有四条毒蛇来咬,井底三条毒龙欲吞噬此人,又有黑白两只老鼠咬得葛藤将断。其中二头醉象比喻生死,井比喻无常,四条毒蛇比喻地、水、火、风四大,三条毒龙比喻贪、嗔、痴三毒,黑白两只老鼠比喻日月或昼夜。这个故事描绘的场景可谓险象环生,令人毛骨悚然。借由这样一个故事给禅宗弟子们展示人生的无常,标明守戒的意义,当会有一定的的震慑作用。但是,这个故事反映的种种险象只是一种假设,很难起到长久警示的作用,就如同《梵网经》中菩萨戒十重戒、四十八轻戒一样,若只守外在的戒律而不修心,只能说是舍本逐末,是以,神秀主张菩萨戒“首重发菩提心”,成佛不在于外而在内,无论外界如何惊心动魄,守心则可化解一切无明烦恼,质言之,守心、坐禅是其根本,最终归结到神秀禅学的本意上来,可谓其用心之甚。宾头卢以神力迫使他们信佛破了佛教不强迫人信教的戒律,此处,何以破戒?不守心即破戒。将两种概念交换过来,即行为的破戒和心里的破戒。宾头卢的形象在其他的律典中也有出现,如《四分律》通过宾头卢这个人物的种种事迹,阐述北宗禅法之要理,可谓相得益彰。
一般认为北禅宗的修行方式是“渐悟”,南禅宗为“顿悟”。学界对禅宗北宗、南宗之间的关于顿渐之争由来已久。这篇劝善文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北宗禅的修持方法。如“勤磨佛”、“勤坐禅”等,这都在体现北宗禅的“渐修”思想。如何才能做到安心持戒?那就要“离心离色”、“身心不动”。《大乘无生方便门》中始终贯彻着这样的思想。所谓“离色离心”,那就是要通过坐禅以封闭自己的感官和意识,脱离对物质、精神两方面一切事物和现象的追求、执着,端出心灵深处的各种是非、美丑与爱憎、取舍等观念。身心不动就是坐禅入定,自己的感官和意识(六根、六识)虽然接触外界(六尘),但不发生感觉。不进行思维(不起),不做分别判断(离念),身心不动。[67] 通过坐禅,做到离心离色、身心不动,即劝善文中的“刚身康健勤坐禅,自用功夫除粪秽”。此文献反复强调“勤磨佛”和“勤坐禅”,一个“勤”字体现神秀禅法的特色,正如神秀偈“时时勤佛事,莫使染尘埃”[68],从“幽迷山里长夜眠”到“无明岸下返故容”强调“从初便渐”而后“顿悟理体”的修禅方法。这和传统意义上单纯的以“顿”或“渐”来区分禅宗南北宗有所不同。在灯史影响下的传统禅学写作,大都运用顿、渐这一基本“范式”去梳理和分判中国禅学运动中的南北二流。所谓“南顿北渐”不仅表示了法门上的对立,还在价值意义上显示了南宗对于北宗的优越性。从现有的资料足以说明,南北二宗于修行法门上咸有顿悟渐修的说法。[69]中唐时期,入青藏高原传法的摩诃衍,更是顿渐兼修,南北宗不分的典型代表。摩诃衍本为神秀的再传弟子,而神秀绍继的是东山法门弘忍的渐修理论。摩诃衍虽出禅门北宗,但他并不受此局限,后来又事南宗大师神会修习顿门之法,由此而兼通南北二宗。[70] 宗密曾言:“南宗禅门正是此教之旨。北宗虽渐调伏,然亦不住名言,皆不出顿教。故云顺禅宗也,不出顿教。”[71] 他进而指出:
尽管南宗和北宗都有顿渐思想,但是他们之间有各自不同发挥,甚至对立的倾向。“北宗意者,众生本有觉性,如镜有明性,烦恼覆之不见,如镜有尘暗。若依师言教,息灭妄念,念尽则心性觉悟”。[73] 北宗虽主张渐修,但顿悟是其中的一环。南宗则主张顿悟成佛,只要明心即无需准备,由突发的精神世界一念之间实现佛的觉悟。无论是北宗的“渐修顿悟”,还是南宗的“顿修顿悟”,其渊源都来自于道信、弘忍。道信的禅法中既有顿悟又有渐悟,五祖弘忍继承了道信的禅法,后又将此禅法传给了弟子慧能和神秀,但二人各偏执一法,从而形成了南宗和北宗,南顿北渐之说由此而起,并影响全国。[74] 敦煌本《秀和尚劝善文》中的“幽迷山里长夜眠,无明岸下返故容”,所反映的就是北宗的渐修顿悟的思想。“无明”,亦名“痴”,即“愚痴”,为“三毒”之一。在幽迷山、无明岸中,经“勤坐禅”“勤磨佛”,才最终识得本性,“返故容”既是识佛之本性,破除无明之烦恼。
敦煌本《秀和尚劝善文》是神秀和尚对禅门弟子们的开示,反映了神秀菩萨戒和忏悔思想,是研究神秀禅学思想重要的文献。此文与一般的劝善文不同,对劝善对象要求极高,文中出现了表现佛教法理和明相词语,诸如“五尘牢、十缠盖、幽迷山、无明崖、七火、六贼、三业、八识、阐提、智慧、磨拂、忏悔、道场、三昧、功德、无明贼、空观、法性,阿赖”等,显然,此劝善文义理高深,绝非普通流俗文本。若要理解此文,须具备深厚的佛学功底才可为之,非普通的大众可及,从侧面反映出北禅宗在说法中对其禅门弟子要求之深。
神秀不仅为避免其说教的生涩与枯燥,特意引入了一些人们熟知的佛教典故,如宾头卢的故事,借以劝导世人。宾头卢信仰是敦煌地区的民间信仰之一。从敦煌出土文献看,宾头卢信仰在敦煌地区极为盛行。佛教信徒设斋礼忏,举行燃灯、转经、结坛等法事活动中,都会恭请宾头卢莅临,说明这种信仰已经完全渗透到敦煌人的日常生活中,成为人们祭祀祈祷忏悔生活的一部分。结合敦煌本地的信仰,阐述禅宗要理,反映出早期禅宗在敦煌地区流传的过程中,借助敦煌本地的民间信仰来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的特点。可以看出,早期禅宗在敦煌地区流出的过程中,在雅俗之间之间有所取舍,既有高深的佛学理论,又结合了敦煌当地的民间信仰,将两者结合起来,为信众大开方便之门。
作为神秀语录,劝善文对北宗禅的渐修思想有简明提点,从中可以看到神秀强调“从初便渐”而后“顿悟理体”的修禅方法。文献写成于宋开宝二年(969),按照传统的观念,斯时神秀的北宗禅早已销声匿迹,而本写本的发现却表明,直到北宋初,敦煌佛教信众还在继续传抄神秀的语录,表明神秀的影响在敦煌一带不绝如缕,绵延流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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